沉影
千载相逢犹旦暮
 

《【伏黛】正当时》

本篇是朱否太太个志的G文。
怕是谁也认不出他来了。一干老同学霎时噤声,接着兴奋地窃窃私语,“怎么就搞成这幅不人不鬼的德性了。”当下你一言我一语,极有效率地把他毕业后的履历拼凑了起来。
起初确是平步青云的。政坛新星,风头无两;好景不长,站错了队,猛栽了跟头。至此销声匿迹,有传他锒铛入狱,否则如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。此番重现人间,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。鼻梁骨必然断过,皮肤死白,双颊凹陷,高瘦伶仃似根竹竿,披了件僧侣似的寒素黑袍。犹然昂首阔步,衣袂风卷潮涌。大方坦然到滑稽,是少了自知之明。“真是作怪。”黛玉听到旁人啧啧。

“近来哪里高就?”单刀直入,道行太浅。他好整以暇,“年后再做打算。”
问话的旧识便满意地点到为止,情真意切道:“若有什么用得上老弟的,千万莫要客气。”他含笑应好。他假笑时仍爱眯起眼睛,因他听闻常人假笑时不牵动眼下肌肉,自此周全到笑即弯眼。其实他但凡不悦嘴唇就会紧抿,既险恶又小气。这破绽黛玉从不告诉他,暗自觉得可笑可爱。

忽而黛玉的胳膊给人一撞,探春咬牙切齿,“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。”
“你不是向来瞧他不起么,如今倒为他打抱不平。”黛玉嗤道。探春哑然片时,冷笑一声,“我是讨厌他装腔作势。不待见归不待见,断不至落井下石。”
“我瞧他这样蛮好。”黛玉怡然道。
“也对,你这前女友还没发话,我犯得着多事。”她恨黛玉的漠然。遂把前尘旧事披露,是要她也跟着难堪。黛玉自岿然不动。可这时他竟于众里一通打量,仿佛专为找她,找到了便展颜一笑。他真笑起来与天真烂漫一词相去甚远,倒像头扑食的兽挣破人皮,凶相毕露。“越活越回去了,”黛玉爱恼地低声啐道, “连面子上的功夫都忘光了。”
周遭突然鸦雀无声,都是惯看戏的,闻弦歌而知雅意。黛玉好笑地想,他们这对也真是话题人物,读书时为同窗津津乐道,十年雨打风流去,早成陌路,还教人念念不忘。他已向她走来。虽然摧残得厉害,天生样貌的底子还在,用香菱的话讲,“眉毛是眉毛,眼睛是眼睛”。这亦是黛玉初见他的印象,英俊得太标准、以至于无聊。如今倒是更耐看了,黛玉暗忖,晓得这念头旁人会觉多荒唐。由不得她多想,他已率先开口,嗓子没坏,含雪语应寒,“黛玉。”老毛病不改。叫人一声名字,就此意味深长地打住,白白害得对面胡思乱想、自我审查。黛玉专门对付他的本事也没丢了,平平点头,似笑非笑,“里德尔先生。”
他勾起嘴角,他的讽笑倒是火候正好,有玩味炎凉的潇洒。“可否借一步说话。”他彬彬有礼问。黛玉几乎听到看客的轰堂倒彩——就在这儿说不成么。她咬唇忍笑,“我跟着你就是。”这话颇有女儿家无主情致,当年蜜里调油她也极少如此卖乖。他手指一抽搐,黛玉就晓得他十分诧异。念及此她突然有点感伤,也有过几百个耳鬓厮磨三餐一宿的好日子,寻常夫妻怕也不能知根知底到这般田地。将十年了他那些臭毛病小习惯她还记着。她怪自己不争气。

他们起先走到大厅,依然人来人往。遂又出了门,将要转进弄堂里,先惊出一双穿着校服的小儿女,急急与他们擦肩而过,低着头也难掩满面春色。黛玉生怕他此刻调笑 “我们那时也这样”,非叫她难为情死。他却不知是有分寸还是没心情,站定后便一言不发。
弄堂口的灯坏了,怪道成了幽会胜地。黑沉沉的春夜里月华如洗,玉兰香似烂醉。两人都没说话,晚七点钟热闹光景,弄堂外的车马人声络绎不绝,此间简直静得古怪,像从大世界里隔出的玻璃罩。她起初想他在等什么,继而反应过来他在默默看她。黛玉顿时局促,微红了脸。此情此景要发生什么也顺理成章,她蓦地做贼心虚。犹在告诫自己今非昔比莫要想入非非。就听他怔怔道:“黛玉,我们当初是为了什么分手的?”这问得没头没脑,黛玉按理说要恼,实在给问得一懵。到底是怎么分的手,情急之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一桩桩一件件翻上心头,越到后头越惨烈收场。她遂又镇定,“也忘了具体什么事了,想来没差。”她答得这样敷衍,他点点头,仿佛认了。黛玉就知他听懂了,归根结底是人不是事。
他踟蹰着。黛玉想,该要抽烟了。他烟都掏出来了,只在手上把玩。他的手指灵活细长如蜘蛛须肢,不安地翻覆。他忽而低声道:“我们认识得太早了。”
黛玉闷声不响,许久后莞尔一笑,”我倒觉得正当时。”

不是不登对,甚而骨子里根本就是同类。黛玉忆及初见,十七八岁的少年竭力压抑着不安和困窘,取而代之以孤高与轻蔑,哪怕他一无立锥之地。这可真叫黛玉感同身受。并由顾影自怜中升起搭救他的侠骨柔情。他是那么好看的一个少年。
他那时缺衣少食倒不至于,景况到底拮据,凡事都要紧着来。明明是物尽其用的机会主义者,黛玉与他相好后他死活不肯受她接济。
黛玉的朋友看他不起,每每拿他做笑柄。不少好心人亦劝她,直听到耳朵起腻的陈词滥调,一言以蔽之,门不当户不对。还是凤姐一针见血,“林姑娘,他若飞黄腾达,必要弃他身世如敝屣,届时他可不会念你相识于微末之时,只会恨你令他思及卑贱往事。姑娘,他在你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。”
黛玉当时一笑而过。凤姐道,你不信?她傲然道,我哪里要别人多说,他是什么人品我不知道?凤姐便怒笑,走着瞧。黛玉懒得与她分说,心里想,他是什么人品我不知道?我偏就要做他的眼中钉心中刺。林黛玉情知他对自己迷恋且愤恨,他迷恋她长在王公富贵乡的从容声势,愤恨她使自己低人一等,永远生硬拙劣像个三流演员。
这爱恨皆萦于己身的沉重叫黛玉受用。
她过去与湘云同读一本志怪小说,里头有个鲛人歌女,拿眼泪凝结的珍珠去还爱,爱谁就为谁哭泣而死。湘云大为不解,直骂她傻,“她图什么,人死了什么都没了。”
黛玉却极神往:若爱能被如此壮美地证明。鲛人泣泪只是传说,太平年景连生死一线的险境都稀有。红尘春光里,七情六欲太平庸。
后来她做了里德尔的情人,同时也做了他的仇人。他这样的男人,以千刀万剐的决心誓要出人头地,现在她站在他的野心对面,轻而易举将他打回原形。他越痛苦越不舍,黛玉就知道他越爱她。
亏得相逢得早,在这少年一无所有时,她是所有想象的集合。若是遇他于而立之年,应有尽有,无所不能,虽能谈一场势均力敌的翩翩风月,于他不过可有可无。

“什么叫正当时?”他冷定地反问。
黛玉想了想,笑道,“就是任何时候,譬如现在。”
他的眼里映进融融月光。他真笑时瞠目结舌浑然不自知。

是愤世嫉俗的少年郎,还是气焰熏天的权贵,抑或是如今虽潦倒却诚挚的中年人,她还是爱他。这是黛玉的爱,黛玉爱的对面不是恨、不是野心或死亡,是人间无数中的恒一。

那志怪故事翻来覆去,万变不离其宗,湘云气得扔书,“绛珠还泪狐白蛇报恩三生三世,说什么天赐良缘,其实都是包办婚姻!”
黛玉想,是爱颠倒了因果。在这无尽岁月和无穷世界里,他们总要相爱,故而才借千奇百怪的由头相遇相识,稀里糊涂抑或机关算尽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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