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影
千载相逢犹旦暮
 

《【伏黛】黄金时代(补全)》

#二战香港半AU 伪师生恋真谍战梗#

总之非常甜的爱情故事
HE 一谈恋爱就OOC

【下】已补全,大家的留言我都保存珍藏了~


【上】
里德尔先生来港三月,港大的女学生们都发了疯。若是承平盛世,一波风头过去还有另一波,可战时香港,除了生生死死外更无其他消遣。这空降下来的外国文学教授,就为人津津乐道念念不忘了。

黛玉从来不赶热闹。

她向来埋首故纸堆不知岁月长的,又兼寄人篱下仰人鼻息,唯恐行差踏错受人话柄。可耐不过宝钗三番五次邀约同行,跟着听了一堂课。

热带暴雨天,里德尔先生迟到了。

十五分钟后风流飒沓地走进教室,发丝沾了雨珠子,洇得本就乌黑的头发像鸦羽似的。里德尔先生抱歉:雨天路滑,出了车祸。耽搁了会。——他脸上果然有一道血痕。西装革履依旧纹丝不乱。

学生们更加肃然起敬了。为了里德尔先生的轻描淡写,也为了里德尔先生的体面。

里德尔先生这堂课讲的是俄国文学。他用声音编织出忧郁的慵懒的梦,在那里羸弱的农奴躬着背扶别人的耕犁,沿着黑心肠的地主的犁沟蠕蠕而动。*

黛玉想,那诗歌里的俄国,是四面都不透光的,俨然一艘愚人船了。这般时局中的香港,也像只随波逐浪的小舟,日暮途远,听天由命。
她分了神,凄然扫过暴雨里昏暗的大教室,这上百号人,现下是同舟共济,出了门后就都各自流离失散了。

就是这么一走神,叫她暂时逃脱了里德尔先生的魔力。这才觉出了里德尔先生的可怕。

不知不觉间,在场所有人都滑入了那黑漆漆的宇宙里,只剩下里德尔先生,他在处便有光。万众仰望里他依旧波澜不惊,是习以为常的歆享香烟。
黛玉抬起头,只见空气中浮动的,早已不是少女春心,而是一种摧枯拉朽的、盲目狂热的信仰。这种时候,里德尔先生说某人该死,你便高高兴兴地提起斧子替他砍了。

黛玉想,他是故意讲俄国文学的。

黛玉的狐疑眼光必然与那些个信徒不同,竟叫里德尔先生发现了。他好奇地向她这个方向扫来,分明在找她!上百人中,二人目光短兵相接,李先生微侧了头,露齿微笑。

恰逢此时一阵电闪雷鸣,把他的笑照得刀锋般雪亮,黛玉心中突的一下。她胡思乱想,又起了疑心,总觉得这是刚“吃过人”的喋血笑容。

黛玉再不敢看他,后半节课都低着头,假装做笔记。直到铃声大作。等里德尔先生收拾了教具离开后,其余人等才徐徐从梦里醒来。不知谁拉开了窗帘,雨后天光涌入,便是隔世之感了。
明晃晃的太阳里,彼此脸上都是空茫和疲倦。

坐在黛玉前排的几个女学生聒噪起来,她们本来精心准备了许多文学疑点,专等着下课后霸占李先生的,却叫他白白跑了。
其中一个说:“都说上李先生的课跟抽鸦片似的,我算是领教到了。我怕我再也离不开他了。”另一人说,“呸李先生要你这骚蹄子,别缠着我老公。”——便尖声笑作一团,推推搡搡好不快乐。

坐在一旁的宝钗也轻声笑,与黛玉咬耳朵,道:“李先生是给人爱的,若指望李先生爱谁,那便是自不量力了。”
黛玉琢磨出这其中提点的意思。不是情敌式的恐吓,是给好姐妹把关的善意。
她叹声气:“谁要爱便去爱,我怕他还来不及。”宝钗一挑眉,却不接着问。宝钗从不多嘴的。

黛玉对里德尔先生避之不及,命运偏要作弄她。

后几周,图书馆里。黛玉抬手去够一本书,书架对面竟然也有人要拿。
彼此都是意料之外地相持不下。

黛玉通过窄窄的书与架子的缝隙望过去,只看到对方的衬衫和领带——那人显然高得多了。很快那人先放了手,黛玉松了一口气,却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。她回头见里德尔先生转过书架,停在她三步外。他手插在西装裤兜里,笑得有几分腼腆,学生气十足。

黛玉被他的表象蒙蔽,忘了他的可怕,不由叫了声,里德尔先生。里德尔先生笑容扩大了些,像猫闻到了鱼:“许久未见到你了。”
黛玉顿时哑然,一时说什么都不合适。说“你竟还记得我”好像撒娇似的;说“真是抱歉”半点诚意也无。

里德尔先生蓄意要给她难看一样,任凭她无言以对。幸而此时自鸣钟当当地响起来,在这意味深长的静里投下点点涟漪。黛玉道歉,“竟已六点了。里德尔先生。我得赶紧回去了。”

她要回去。他是无权拦的。里德尔先生规规矩矩地让开地方。她抱着书与他擦身而过,他温言软语地俯就,“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。”

黛玉方要开口,忽地窗外吹来一阵风。这阵风不同于往常的棕榈风,那风是炎热明亮撩动人心的。这风却刮得人脸颊疼,像肃杀的刀剑似的,更有股子肉体腐烂后的恶臭。
室内突然暗了、冷了、死寂了。一时间竟似到了另一个世界,摆设还是照旧,却处处透露着不对劲。

里德尔先生骂了一句该死,二话不说就将她揽入怀里。下一秒四面八方的玻璃都震碎了,那是很华丽的一幕,世界统统化作闪光的星尘。
黛玉在里德尔先生怀里毫发无伤,惶然而又有点迷醉。这一刻充满预言性质。仿佛过了这一刻,她平淡无奇的生命就此驶入一片新天新地了。

偏偏里德尔先生强把她的头摁在肩上。这是不让她看的意思——不让她看什么?
里德尔先生似乎从口袋里拿出什么。她耳边传来鞭子似的甩动声,飒飒飞舞。

里德尔先生揽着她且行且退,脚步不疾不徐,像领着她跳一支舞。黛玉什么都看不见,反而心安。只能信他了。

直退到角落里。里德尔先生素来淡漠的声音里带了急切,他说:“快趴下。”
他趴在她身上,她仰起头。惊讶地见图书馆的天花板都给掀飞了,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。天空是异常明亮的火烈鸟粉,绵绵的火云之间一架架轰炸机慢吞吞飞过,遮天蔽日的硬壳昆虫。真是梦一场。

“空袭————”
天崩地裂,几百万本书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。
里德尔先生一声不吭。

他们被淹没在书的暴雪里。黛玉快吓疯了,不管不顾地去摸里德尔先生的背,一叠声地问:你哪里受伤了。

他抓住她的手,咳了几声,才哑声说:没事的。黛玉不放心,努力去看他神情,看是否强忍着痛的。
方才一阵泥沙俱下,几个书架鳞次栉比地互相抵挡,竟形成三角形的避难所,书与书之间透出最后一点微末天光。
逆着光照亮里德尔先生的面容,是无动于衷而若有所思的一张脸。

里德尔先生的眼珠乍看是平平无奇的黑,细瞧才看得出是一种极深的绿,绿得像黯沉沉的死水,直叫人溺死在这无机质的阴冷里。
他的眼睛很奇怪的。旁人若是一对深色眼瞳,肯定是在太阳底下看得清本色。偏偏里德尔先生的眼珠不透光,越在暗里,越浓郁灿烂,翡翠猫眼似的。

也闪烁着猫科动物独有的,玩弄猎物的残忍兴味。
黛玉轻轻啊了一声。

里德尔先生眨了一下眼,睫毛像小刷子似得笼住凶光,已是乖觉无害的样子了。
他轻声说了句抱歉,撑起身翻到一旁。这隅塌方很是狭小,二人依旧肩抵着肩的。黛玉从未和男人挨得这么近,刚才还不觉得,现下缓过神来,浑身都僵硬如一块门板。

里德尔先生倒是自在,旧事重提,“请教小姐芳名。”黛玉这回是避无可避,便轻声交待,“姓林,叫黛玉。”

他说:“我上辈子仿佛见过林小姐一样。”
黛玉噗嗤笑了,什么见过不见过的,可真是俗了,“上辈子又是哪辈子。”

里德尔先生很认真的想了一下,“我也分不清年月日,你那时还穿着绫罗绸缎的。”
黛玉起了玩心,“那便是古人了。”

黑夜里银色月光洒落,照进残垣断壁里。黛玉偷眼看他,他生得委实俊俏,侧脸是再精致不过的剪影,睫毛长而卷的,凝了霜华般半敛着,永远忧郁含情的样子——月光果真是骗人的。

他这时嗯了一声,似乎受了鼓舞,费劲编出更多细节,“那时……你在桃树底下,桃树是谢了。你坐在榻上,罩着青帘子,头上别着珍珠簪子……”

黛玉越听越惊心,听到珍珠簪子,已是发起抖来。那副画面,她历历在目。是老宅里一幅画,几百年的了,画的是一位林氏先人,便是那样子,坐在桃花树下,眉目含愁。

她心中一团乱麻,竟犯起病来,她本是有哮喘的,自从到了香港就没发过。当下胸闷气喘地咳将起来,倒把里德尔先生吓得不轻。

黛玉虽然意念昏沉,此刻也暗忖,原来里德尔先生也并不是永远从容老练的。现在手忙脚乱的样子,摆明了是不会照顾人的。

果然人是不能无师自通的。他不会照顾人,大约是他生了病从未被人照顾的缘故。

稀里糊涂的里德尔先生猜黛玉是受了寒,就脱下西装外套,垫在地板上,小心翼翼地抱黛玉上去。他这派绅士风度还是很到位的。可香港的热夜,哪里需要如此做作,黛玉本来背心贴着地板,还有些清凉通透。眼下是又闷又热,咳得更厉害了。

黛玉上气不接下气,偏偏又想笑,她虽然看不到里德尔先生的神情,总觉得他正在愁眉苦脸。或许真是前世姻缘也说不定,他似乎格外眷顾她些。

像里德尔先生这样的人,平日里再游刃有余,也要关心则乱的。他笨手笨脚的关心,她很领情。心里未尝不受触动,这是前所未有的。

黛玉宿慧,三岁背诗,背的是鸟来鸟去山色里,人歌人哭水声中。她父母叫一个道士给她批命,说她前生为情之一字,把眼泪都流光了。再世为人,便是铁石心肠无泪可流。

至亲父母待她,礼貌的亲切,是把她当贵客的。其实是忌惮,怕她哪一天会突然化鬼化佛了——总之都不好惹。

本就淡漠,雪上加霜,长到二十岁,就成了不近人情。一点点哀愁,都是为了全人类,可谓大公无私了。宝钗笑她是神女生涯原是梦,小姑居处本无郎。“未来要做姑子普度众生去了。”

黛玉一笑视之,心中惘然。

她常去祖宅里看那副画。她十五岁那年,与她真是一般无二,临水照花似的,幽幽相顾无言。只是画中女子眉眼妩媚,一双秋水剪瞳里说不尽的情愫。
——这便是画中人美她远甚的根本。皮囊是次要的,风情才要人命。

她的咳嗽消停了大半夜,天将明时又发作。里德尔先生扶抱着她,喂她喝水。
她不知道水哪里来的,却也不愿问。就像起头那风从哪里来的?她情愿不知道。

她咳得厉害时,他抚摸着她的头发。好言好语地向她道歉,“是我害了你。”
黛玉气道:“又不是你扔的炸弹,怎么便是你害得我?”他不说话了。

黎明破晓时,她听到人声,知道是有人要来救他们了。她假装还睡着,希望能瞒过他。
可他仍然不肯放过她。

他说,一忘皆空。



【下】
黛玉在医院里昏天黑地躺足了一周。一睁眼就见床头柜上水灵灵的百合花。问了才知是里德尔先生送的。她和他空难时一起给埋了。她却记不得了。只是很愧疚,她必定拖累他了。


待黛玉能下了床,回校去寻里德尔先生当面道谢。那堂课后里德尔先生未能及时走脱,被男男女女团团围住,嘘寒问暖。

在众人之中,李先生左右逢源,含笑低语,却也未曾偏了谁去。这是一种老派人掂量过的好。反而叫人不满足了,个个使劲,想要独得他青眼——被他青睐了,俨然身价都不一样了,很满足虚荣心。

再看同侪的一众男孩子,当初尚有些意趣的,都变得面目幼稚了。黛玉转过头去,想等众人都散去了再同他道谢,不过三言两语,耽搁不了多久的。

却意外见宝钗也在。众星捧月里,宝钗不是最热烈的星子,站在四五步外,气定神闲看小辈胡闹的意思,这便是十拿九稳的阵仗。黛玉想她不过病了几日,有些事已大变了样。

果不其然里德尔先生婉拒了众人,万花丛里不沾身似地向宝钗走来。宝钗道,“李先生。” 里德尔不答,只冲她一笑。笑里是心照不宣的亲密。宝钗转身,自后门离开。里德尔先生始终落她两步,是怜惜爱护,也是避嫌尊重。

黛玉病没好透,身上发虚,一阵寒一阵冷地煎熬着,忽地一软,撑住了课桌才不至于跌倒。她直僵僵坐进椅子里,心乱如麻。她和里德尔先生不过萍水相逢,她吃得哪门子飞醋?
——到底是意难平。
是为了宝钗的拿人手段。宝姐拿人,从没有失手的。平日里黛玉冷眼看戏,看宝姐是如何精妙把握给人希望又不给承诺的分寸,叫那一干追求者越追越痴心不悔。今日不知怎的,见宝钗对里德尔先生低着头笑一笑,她就恼火起来。

耳边细细嗦嗦地又送来流言,”平日里见薛小姐端着拿着,还当是什么正经人。还不是勾引男人的骚货。”笑声,“别说她了,那林姑娘,向来清高不理人的。可谁不知道……”笑声,“她两都是从上海来投奔王先生的,王先生没得空养两个闲人。据说……”笑声,“是当交际花预备着的,王先生商场巨擘,将来要拿她们去应酬达官贵人的。”

笑声,笑声,笑声。
黛玉眼前发黑,缓缓地趴在桌子上,气喘了几拍。她和宝姐,原来在旁人嘴里,是那么不齿的。可闲人们嘴顶坏,偏偏说中了,这才叫人难堪。王先生,那脑满肥肠的王先生,每回从东南亚回来,都要把她和宝姐叫去说话,拿油腻的手来捏她们的腕子。“姑娘们,出落得越发标致了。”——话是叔伯般的亲切宽慰,眼里放出待价而沽的精光。

等王先生放她们回去,黛玉蜷在被子里生闷气。宝姐坐在床边,慢条斯理地拍她的背,“黛玉,女先生说什么了,你再跟我说一遍。”黛玉就稍微打起兴致,瓮声翁气地回,“女先生说我学问做得好,要荐我去英国攻读东亚系的。她说会帮我申请奖学金,到了英国,日子是清简些,断不至于活不下去的。”

黛玉掀开被子,脸上热得起了红晕子,眼睛闪闪发亮。“宝姐,还有一年半。熬过这一年半,我和你一起逃了这脂粉窟。”宝钗笑笑,拿手指一划黛玉鼻子,“孩子气。”

那时宝钗若有所思,“恐怕我得另谋出路。”黛玉披着被子,靠在她肩头,一道看月亮。她哭得累了,打个哈欠,软绵绵地说,“宝姐,你学问不比我差,听说政治系的方先生要荐你去外交部的,你应了没?”——宝钗没作答。清晖流照在宝钗光洁的脸庞上,冷硬如瓷。

现在黛玉知道宝钗的答案了。宝姐终究还是打算靠男人了,只是这男人不是王先生分配的,而是她自个选中的,足可托付终生。黛玉骂自己刻薄,为什么要这样编排宝姐?什么靠不靠男人,话也忒难听。里德尔先生和宝钗,明明是两情相悦。

宝姐三天不回宿舍,她起初百爪挠心般的不安,到后来已是心灰意懒。等周五回了公馆,见仆从们兵荒马乱跑上跑下,才知祸不单行。果然,王太心爱的哈巴狗咻咻地跑出来,蹭黛玉的腿。——王先生携夫人回来了。
黛玉定了定神,走进大厅,不知道为什么,明明暮色苍茫,却不点灯。冷冰冰阴惨惨的,王太正和宝钗对坐着,不说话。桌上摆了新剥的菱角,没人动。

宝钗先看到了黛玉,微笑,“黛玉”,黛玉局促地点点头,不肯叫回去。她本想质问她这些天去了哪里,不想王太太也在。便开不了口。王太默不作声地观赏她两人之间暗潮汹涌,很惬意地掐了菱角送入口中。菱角雪白多汁,洇了口红,血淋淋的。和王太细细长长的蔻丹指甲一色,食人艳鬼似的惊怖。黛玉只看了一眼就头皮发麻,半真半假地称身子不舒服,要躲回房间。

王太轻飘飘地说,“那姑娘要养好身子骨,咱们明儿有场迎接新任港督的晚宴,姑娘可别缺了席。我连衣服都替姑娘备好了呢。”

黛玉听了浑身一僵,千言万语都汇作一句:躲不过去了。
宝钗哪里不懂她的境地,站起身来挽黛玉的手。宝钗这天穿了珠光旗袍,大热天的竟拢着条流苏披肩。她起身时披肩半落,露出半截雪白莹润的胳膊。黛玉眼尖,见她胳膊上有深深浅浅的红印子。她‪一时‬还反应不过来,想宝姐是给什么虫子咬了。接着突然领会了,那分明是吻痕掐痕。
黛玉急欲呕吐,好像那男人的唾沫星子还未干,依旧粘粘乎乎的,连带着宝姐都不洁了起来。她猛然甩脱宝钗,羞愤交加地瞪着她。越看越不对劲,只是几天而已,宝姐的眉眼都变了。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风韵和肉欲。她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了!

她板着脸快步走回卧室,在楼梯尽头还是悄悄回头看了眼宝钗。宝钗抱着手臂,垂着眼睛,在薄暮里像尊塑像似的一动不动。这尊塑像哀艳而肃穆,既不是少女的忧愁,也不是少妇的寂寞。而是一种更为深幽的、不可告人的悲凉。

等黛玉回了屋,见床上摊着件鲜艳到腻味的浓紫旗袍,像坏了的葡萄般,腐败流脓。她一时又要反胃。强咽下去,恶心得泛泪花。她把衣服一扔,蒙头盖脸地蜷进被子里,恨不得再也见不到明天。等到后半夜,到底气累了,矇昧半醒里仿佛有人将她打捞,细细梳拢汗湿的头发。

等她一脸颓丧地掀被而起,也是蒙蒙黎明光景,暗青天光里她试起衣裳。紫还是那样恶紫,她却并非丰盈身段,能撑得它盈盈欲滴像个肿葡萄。她瘦削,苍白,紫色旗袍紫就成了一袭天边胭脂凝夜紫,不情不愿地挂在她身上。她觉得自己像旧照片里的清廷秀女,丑得印堂发黑,恨得阴气森森。这恨其实多半是被后人附会解读的,就像黛玉临行前瞪镜子的那一眼,自以为有多么决然和冷酷,其实落在旁人眼里,只是一团孩子气的懵懂和恐惧。

*
黛玉一脚踏入无边无涯的金色幻梦世界,瞩目尽是花团锦簇,衣香鬓影。黛玉想,多可笑啊,往日这公馆宛如廉价的玩具般,什么都是假,都是拙劣,放到辉煌的光里,淡退了质感和纹路,像一张没有阴影的平面画,连她也给糊弄过去

水晶灯火熠熠,流水般荡漾开去,扑面而来的笑容和眼神也是动荡妩媚的,直撩拨得人心浮动,人心随之变得很小很窄,再也看不见外头的枪炮战火了。再待三个月,满眼只剩下时新衣服、雀牌和钻石戒指了。
 
她本来顶讨厌旁人碰她,给人搂着跳舞,宛然酷刑般,僵得不能再僵。又因时刻防备,未敢松懈。那姓王的要“卖”她,估计早已安排了买家,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验货,所以她看每个男人都很可疑,都是害人精。 

舞厅里人们擦肩而过,一个旋身她竟又与里德尔先生在万人之中打了个照面。她电光火石的惊悸,他微笑不改,睫毛却一闪,像只意兴阑珊的蝴蝶,另觅一朵花新。

“黛玉……”这声呼喊出自他臂弯里的钗姐。黛玉茫茫然地锁定宝钗,煌煌灯火里,宝姐蜕作一张画皮,柳眉杏目樱唇,微小地褶皱。黛玉不解地喃喃,“宝姐。”黛玉自恃聪颖,从未如此傻乎乎地愣住。

宝姐倦怠微笑,“黛玉。别担心。”这时音乐调子撕扯,滚滚人流猛然一个浪回头。他们就此错过,接着骤然间相拥无言——交换舞伴了——忘了还有这出。面面相觑,都是尴尬与呆滞。他低声问候,“林小姐身体可好些了?”他问得情真意切,仿佛真惦记似的。黛玉低眉顺眼地答,无大碍了。他就没话了。两人伴着音乐依偎,心里耸峙山海。他似乎心不在焉,总在左顾右盼。黛玉也不在意了。他只不过是一个男人。既不清白也不完美。和这大千世界里任何一个男人没有区别。

无缘无故的动心,要么是一见钟情,要么是中了邪。写得好的风月故事,细水长流,慢吞吞的调情,多少个月上柳梢头才攒出一回人约黄昏后。写得烂的艳情小说,爱得轰轰烈烈痴痴傻傻,个个都是傻子疯子。

又一个旋身,他牵引着她,在极近处,已没了暧昧的进退。流光片影里彼此交颈,无怨无恨。繁弦又催,他轻轻放手,她被下一个男人马不停蹄地揽入怀中。“您好,小姐。”艰涩的口音,腻热的肉臂——是新港督。港督有一张纵情声色的耷拉癞皮狗脸,却镶刻着一双严厉眼睛,冰川颜色,黑暗波光。再一个旋身,她倒入一个日本人怀里,中规中矩的舞步,成竹在胸的审度。

她从一支歌跳到另一支歌,从一个人转手到另一个人,到最后竟是喝醉了酒似的陶陶然的喜悦。叫黛玉痴迷的,倒不是这纸醉金迷十里洋场,而是一种时不我与的垂死狂喜,好像所有人都要赶在天亮前将欢乐挥洒尽了般。这欢乐无疑是庸俗的,又奇异地蕴涵了一种曲终人散的无常感。只等一回天地同哭,万艳一悲。
 
黛玉越跳头越晕,懒懒地笑起来。恍然间人间的花草都疯长了起来,没过膝盖,没过人头,没过整个香港。正是欢乐到极点时,忽然间水晶灯炸裂。世界归于鸿蒙未辟的永夜里。满厅的男男女女寂定一秒,尖叫哀嚎乱成一锅粥,哪还有半点矜持。兵荒马乱中她被人推搡着,倒在地上。她怕极了,胡乱伸出手,要去够什么,够到什么都好,却都不过捕风捉影,透指而过。之后就听到一声低低的“诺克斯”,一点星光从万古长夜里脱胎,照亮她前尘往事日夜流年。他抱她入怀,她在他怀里刹那泪如雨下,被一种亘古就有的绝望击中了,她是孤儿。她那么孤独,那么无助。他又救了她。这件事在每一段岁月都反复发生,却又被强制遗忘。

他在她耳边呢喃。快睡吧。睡一觉就忘了。黛玉挣扎起来,她才刚醒,还不愿意忘。她都想起来了。这个混账,前世曾窃去了她的眼泪,一番截流,为她绵延了三十年青灯古佛的枯寿,却也断送了一场红尘传说。从此绛珠仙子忘了恩义,浑浑噩噩地喜乐半生。

再世为人,花好月圆,心如死灰。双十年华,适逢魔星,一见入执。这执念几不可察却又冥顽不灵——他非得爱她不可。这不是爱,这是上辈子的债,他既然夺掉了她的爱,就要来还一份爱,或者同等重量的恨。

不管是恨还是爱,只要不曾放下,就有余地。她终于流下一滴眼泪。自此千劫不尽,宿怨前缘——到底是活过来了。

魔杖星光熄灭,里德尔瞬间呼吸急促,他将她拦腰抱起。掩入寂静的黑暗里。黛玉这才恐慌地发现,周围静极了。方才的热闹和混乱宛如错觉,现在静得宛如千里无人烟的荒野,草木皆兵。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,怕自己的喘息泄密。她虽然一无所知,却与他默契无间。他似乎微笑了。轻柔的吐息拂过她的发丝。

接着他将她藏在角落,轻轻叮嘱,“乖。”接着他几步上前,口中振振有词,翠绿的缎带喷涌。前方也流来绿盈盈的河水。黛玉借着光,这才见幽幽河水里浸润着堆积尸山,她吓得要昏倒,到底不是等闲女子,憋着气伸手去探,见各人鼻息起伏,才知只是昏倒了一大片。

里德尔出声面向前方,无所谓地含笑,“香港傲罗执行司司长里德尔,欢迎格林德沃阁下。”

对面新任港督面皮蠕动,改头换面,变做眉眼峻刻的金发男人,懒洋洋地挥舞着魔杖,灿灿光焰扑面而来。“数年不见,心甘情愿为邓布利多卖命了?”

里德尔轻笑,“三句话不离他。果然忘不了。”格林德沃眯起眼,生气了。挥杖如烈风怒潮,里德尔不敢膺其锋芒,避退两步,撞上留声机,金属指针咔哒一声,黑暗里漾起了欢快悠扬的小号。

《莉莉玛莲》慵懒而热烈的歌声里,疾光交织,杀机四伏,照亮他们神采飞扬的面容。里德尔的瞳孔在暗里是绿宝石般的猫瞳,如今被战意点亮,像日光穿透葡萄叶,异样的璀璨闪烁。

等里德尔自流光瀑布里脱颖而出,有些踉跄,却逸兴遄飞,而另一人已不知所踪。“跑掉了……”他爱怜地抚过魔杖,微笑摇头。接着他想起什么,那种神气陡然消散了,他踌躇片刻,才向黛玉走来。要将她从尸堆里拉起。黛玉见天下太平了才发作,“李先生自重。”——同生共死时只想着一处,一旦大难不死,就开始翻起旧帐。“宝姐呢?”她轻声问。里德尔顿了顿,似有难言之隐。

黛玉笑出声,也不想多为难他。她没觉得前生今生天赐良缘有什么动人的,给命运捆住了,爱一个人,乃是听命行事。爱也就不自主了。一言以蔽之,他爱谁她都管不着。正是意绪明朗,拨云见雾似地自以为洒脱,忽听得哒哒的脚步声自外响起,月光疏忽普照,见宝姐袅袅婷婷地走进这修罗场,只穿了吊带衫子,云鬓蓬乱,手上攥着只小巧的手枪。

宝姐视若无睹般径自走向她,眼里暗无天光,勉强一笑,依旧暖风熏人。“黛玉,别怪李先生,我与他是互相掩护的。他的神通,我早就清楚。他要来试探港督,需得一个舞会的邀请和女伴。我……我要去调查王先生是否和日本人勾结,要瞒过王太太,得有个男友的幌子。”黛玉心里咯噔一声,什么调查得瞒着王太太?她立马想起那雪白的菱角和深深浅浅的红印子。她颤声道:“你这是……”
 
宝钗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,“黛玉,我的事,你不知道。我也不想叫你知道。有回你说要去英国读书,我这几个月一直在为你周旋。这学期一结束你便能走脱。不用再多熬一年。我……我要留在这里。你好好做学问。待山河重整,我们再一起去霞飞路上吃点心。”

宝钗转身离开时里德尔先生冲她点了点头。宛如致意。黛玉那时并没有什么别离的预感。她只想着来日方长,却不知这已是最后一面。最后一句,宝姐说吃点心,她说要吃太妃糖布丁。

之后半年,宝姐俨然名利场上一朵怒放的交际花,门庭汹汹。直到黛玉去英国前二人都没能说上话。到了英国,她与里德尔先生又是一番进退磋摩,到了谈婚论嫁时候把个真心颠来覆去地碾碎了,还是一笔乱账,索性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嫁了。许是婚前太多折磨,婚后再无甚幺蛾子,不过一个绵密的爱情故事,很有些烂俗的热恋桥段,他二人都乐此不疲地般照搬了一遍,直叫旁人看了牙酸腻歪。最甚的一回,莫过于他从二战战场归来,她扑他满怀,吻得昏天黑地海枯石烂。

再后来听说新中国建立了,急需归国人才,她就要回霞飞路去吃点心了。里德尔却不肯放她回去,”再等等,再等等。再等等。”他后来几乎是在求她了。
一等就等了十年。后来的事,都知道了。大乱过后互通有无,黛玉和里德尔分别托了许多人去找宝姐,俱是查无此人。活不见人死不见人,她就不肯死心,到底存了野望。等某一夜月出云散,宝姐又是那样袅袅地走进他们的生活,哧的一笑。




昨夜星辰昨夜风,已是江山多少年。


【完】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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