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影
千载相逢犹旦暮
 

《【伏黛】繁华烟尘》

#民国AU 外交官X电影明星#


烟头又灭了,室内彻底昏暗。月光倒如海水似地漫溢上来。
里德尔靠在床头,默不作声地端详黛玉。黛玉是哭累了睡着的,妆花了,月色下一层浮灰。换做旁人,是脏腻的残花败柳。浮在黛玉那孩子气的脸颊上,倒像是陶瓷蒙了尘,内里不是败落,是更无暇的胎芯。

他本是无情的人,此刻也对枕边人生出了些真心的怜爱,他毕竟也才二十八岁,还没到刀枪不入的年纪。他的淡漠无情,很有点装腔作势的意味。
他是怜她的,怜她还不过是个孩子,细小的骨骼,幼稚的眼泪——时至今日,她仍哭,哭得像初禁人事。
这眼泪是激发爱意的,全当洞房花烛的情趣了。前几回里德尔曲意温存,使出百般手段哄着。她仍哭。他便倦了。世上知情知趣的姐儿多的是,他何苦自讨没趣。
可他到底忘不了她,她旧时代幽魂也似的美,她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悲,她累世簪缨贵族女子的冷。
现下也是。黛玉眠在月光里,似在时间烟尘里漂浮。白得已近透明了,脸上却是病态的嫣红。

他刚来上海,就听说某女明星是个肺痨病,时日无久。后来他一见她,就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了。
他想她果然是为黑白电影而生的,黑白电影淡化了她的无血色,却将那双水盈盈的瞳子衬得更加黑白分明,越发亮。那亮,也是不详的亮,像一团幽幽的温火,暗里销魂。
她这么一只旧世界的鬼,在银幕上袅袅地现形,也是云遮雾绕的看不真切。旁人都是泾渭分明的,独她,轮廓永远淡瘦,像水墨痕似的,清浅一笔。反将那些花团锦簇比得浮艳急促了。
自然有人吃她这一套,尤以遗老遗少和外国人为甚,遗老遗少们为的是重温旧梦,外国人为的是美梦成真——黛玉是他们幻想中的东方。
汤姆·里德尔却是个例外,他从不做梦。他孤儿出身,一力攀登。千军万马里拼杀周旋,才换来外交官的头衔。他专心致志求的,功名利禄四字,自然无暇他顾。

他与林小姐一段姻缘,是林小姐相中他做靠山,却非他主动追求的。得来全不费功夫,他难免轻贱她。但她到底有用,那时候,交际花是所有人脉的交集点,她为他打通诸般关节,他为她庇护风雨,免于转手他人。两不相欠,相安无事。除了他抱她时,她要哭,有点扫兴。

他常常有点惊异,惊异于她还活着。她这样孱弱无助的生灵,在这沧海横流的乱世里,非但没有死掉,反而磨练出了点堪堪保命的心机。刺猬样无害的心机。就是这么点心机,让她相中他,过了几年安稳日子。

她的事,她从不提。却挡不住闲人津津乐道,小报隔三差五炒冷饭。

她是苏州人士,书香世家。曾祖是翰林,伴过皇帝的。不巧这年月,皇帝都不值钱了。败落便败落了,照样是活,更去了新式学堂,背些民主自由的新八股。
却不想一日被军阀看中,这便是万劫不复的起头。
他们说,那年她十五岁,自杀了很多回,都不能得逞。后来连死都懒得死了。好在军阀又纳了许多小妾,几乎忘了她,她便在那大宅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讨生活,像一株幼小的病梅,得过且过。
再后来,城头变换大王旗,军阀倒台了。她以为她自由了,却不想玉藏椟中,岂有不遭觊觎的。军阀死日,他的一众小老婆被瓜分,黛玉亦难幸免。
她被军官带去了上海,三个月后军官被暗杀。她收拾细软,连夜奔回苏州。不意战乱年代,老宅早已人去楼空,父母亲族俱是音信全无。她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哀哀哭了一夜,天明时已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了。
独自过活,很快花光了钱。糊里糊涂地回了上海,却被一位导演相中,从此拍起了电影。这因缘际会,过去是想也想不到的。合该乱世佳人,一炮走红。她演一个良家小姐,知礼节识大体,丈夫战死,她悉心照料公婆,被瘪三欺侮,是要一死明志的。可惜丈夫竟未死成,荣归故里,捉了瘪三暴打。她被封了诰命夫人,这便是皆大欢喜,圆圆满满的故事,台上台下都甘愿被哄骗的。世道炎凉如此,很需要点锣鼓笙箫,大摇大摆的快乐。
观众顶爱看她被欺负,她被瘪三调戏那一回,眼含热泪,欲甩脱又不能的,哀哀艳艳的,别有风情。有人买了十场票,就为温故那一声娇嗔“孟浪!”
常人虽然说不出什么,但总觉得她和旁的女人不太一样,她的落难,格外动人些。稍有点见识的人,就从她一颦一蹙咂摸出了味道——她何止是好人家的女儿,她是钟鸣鼎盛之家的大小姐,在过去是要配与王子王孙的。本来像她这般女子,合该一辈子在高墙里,轻易不得见的。如今竟抛头露面,做了戏子,这真是几辈子也遇不上的艳福,是遇到了好时代。

第二部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。她本是重臣爱女,不料家族站错了队,新皇登基,举家株连,她沦陷青楼做了官妓,终遇士子搭救。戏排得别有用心,士子出场晚,她受各色人等折磨的时候长。观众们也爱看,爱看她被各色人等折磨。可谓宾主两欢。

她的这出戏叫一代倾城逐浪花。

报纸火上浇油,翻出她的身世做文章。白纸黑字的整版小姐从妓。一时间名利场都为苏州林小姐癫狂了,这其中自然少不得狂蜂浪蝶,虽然不胜其扰,却是能避则避。最怕的是豺狼虎豹,避无可避。
黛玉打开娘姨送来的请帖,一时间天旋地转。那是新军阀送来的舞会请柬,摆明的鸿门宴。

黛玉是在这场鸿门宴上遇到里德尔的。
她当他是救命稻草。

里德尔虽然不耐烦,脸上的笑容也未打折扣。他这外交官刚到中国,人生地不熟,正是广交人脉的时节,几乎算得上夜夜笙箫了。
酒喝多了,站到露天平台上醒酒。遥遥地见对面帷幔飘摇,花木萧疏,黑暗中走出一个女郎,像从深海里浮出来,一身寥落星光。
她本就苍白,兼且穿件银裙子,这便白得近乎耀眼了,把一屋子喜艳照得血窟窿般,最后一点面子上的人气也散尽了。
里德尔在群魔乱舞里走近她,她竟也向他依偎过来,约好了似的。他跟她跳了场舞,揽在怀里,越发察出了她的幼小疲惫和心不在焉。一曲罢他把她送回原座,本要离开的,被她勾住袖子,“先生……”。这便再也走脱不得。
那晚月光也是明亮的,她却依旧朦朦胧胧,懵懵懂懂。她双眼紧闭,眉头紧锁,是不肯出声的,只是呼吸急促了些。借着月光,里德尔见她蝴蝶翅膀似的睫毛不知何时濡湿了,泪珠子一串串地滑落,这是新娘子的哭法。里德尔吓了一跳。他虽然受用,却也生厌,想她装模作样很有一套的。

里德尔还在胡思乱想,黛玉却醒了。她不知他醒着,无声无息地披了睡袍,从另一侧下了床。睡袍垂过脚踝,流水般的拖曳过羊毛地毯,没有半点足音的。
她从他西装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,走到阳台上,倚着栏杆抽烟。里德尔默默望着她的背影,她仰着头吞云吐雾。莽莽的黑夜,荔枝红的火星,一点慵懒笑意,天真的艳丽。这一刻她竟是线条清明的,像工笔画勾出的仕女,罗带当风,飘飘欲仙。
她今年十九了。他的心忽的刺痛了。是为她,又不是为她,是为了这坏时代和活在此时的他们。


【完】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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